电子报
电子报

早雪


  我从没想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。
  那夜,只有这村下了好大的雪,厚雪盖住他屋上的茅草。
  父亲催我为他写点东西,我盯着父亲的眼,摇摇头说乏善可陈。
  我开始回忆。他好像有些驼背,套着那件蓝色的旧布衣,衣服有些发白,瘦弱得像根长歪了的稻秆,眉眼记不清楚了,只现出一张有些呆滞的蜡黄色的脸。
  这之前的每年冬天,他都趿拉一双晃荡的破旧布鞋,驮着一尼龙袋子的红薯走到我家。他不愿乘车,嫌路绕,我不信,坐车只用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却要走两个多钟头,每次来,都带着满脸油汗,一张脸就像被人胡乱涂画又揉得皱巴巴的纸。
  来时,我父母总是热情地让他留下来吃饭。他总是向门口挪着步子,“家里还有事,俺先回去吧。”偶尔拗不过我父母,就会缩在椅子上,又糙又黄的手指像藤木般盘虬在筷子上,另一只手抓住灰布裤子,抓紧又松开或是前后挪动,“嚓嚓”的声音从桌子下钻出来,撞着天花板,折回,又撞向墙,最后像子弹一样射向每个人的耳膜。他木然,只有呼吸证明他还存在。缓缓抬起筷子,却滞在空中,像是电路短路,停滞几秒后,又咻地同犯了罪似地抽回筷子。母亲这时候会替他夹菜,堆在碗里,堆成山。他低着头,挤出两个字,“够了。”剩下的时间,便是低头大口扒饭,动作连贯又统一,像是被按了快进键。我那时鄙薄地想,真是没见过世面,看见了米饭就觉得是好东西了。
  每次来都是那件衣服,驮着一袋红薯,像骆驼般,喘着,大口地喘着。每次走,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,像模像样地回去。父亲每次都带他洗澡,递给他一袋旧衣服,他接过,蚊子般地挤出了几个字,他说:“够了。”
  我有些鄙夷,虽然我那样爱吃他带来的红薯,虽然父亲总提起他的不易,虽然我知道从我出生,甚至更早年他就往我家背红薯。
  冷风吹过的时候,村前那片日益枯萎的叶子在做着最后的挣扎。
  他最后一次来我家,背来最后一袋红薯。他说,明年不种了,身体不行了。父亲给他打扫完卫生,让他干干净净地回去。
  几天后,村里下了一场雪,老人说,从来没见过这么早的雪。就像被下了魔咒,一夜白头。
  我问父亲,我可以写些什么。父亲低下头,猛吸了几口烟,烟雾缭绕,声音又薄又短,像远方传来回音:“他是个傻子,没有媳妇,儿子是抱养的,除了他娘,一辈子没尝过别的女人的饭。他傻得可以,村里人有谁叫他帮忙,他扔下手里的活就跟着去了,谁家有难处,他就沉默着把一张张毛票叠好塞给人家,人家不接受,他就站着不说话,也不走。”
  在愈加浓郁的烟雾中,我吞下最后一块红薯,太烫,烫得我都流了泪。我好像看见满山遍野都长了雪,山谷里传来回音:“够了,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