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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舒老师杂忆


  2017年12月17日夜里10点26分,师妹李香月发来信息:“谢谢天宇学长来看望老师。王老师走了。”
  我一时不敢相信,十天前我刚去上海看了他,谁会相信,精神矍铄的小舒老师就这样走了呢?
  走了,就是走了。只是,小舒老师,您走得太快了。
  小舒老师是我在山大认识的第一位老师。2013年3月末,我考研调剂到山大参加复试。面试的时候,我推门进去,一位老师坐在我正对面,个子高出旁边两位一头,宽肩膀,童山濯濯,声音宏亮,语速缓慢:“快坐下,先做个自我介绍……”第二天,我和同窗周洋兄去学院问讯,一出电梯,有个声音叫住了我们:“周洋,天宇,来一下。”依旧是昨天那位老师,告诉我们已经被录取了,周洋兄跟着李开军老师学近代文学,我跟着边家珍老师学先秦文学。接着,他说:“晓得么?昨天为你们录取的事,我们讨论到了晚上七八点!”说完,他顿了一下,看了看我们,又说:“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,你们可要好好学习,不要浪费。”周洋兄问我是否认识这位老师,我说不认识。他告诉我,这是今年招生的老师里面唯一的博导,王小舒老师。
  真正上小舒老师的课是2014年,研一下学期,知新楼714的元杂剧研究。上课前,周洋兄告诉我,小舒老师给本科讲宋代文学,给硕士开元杂剧,给博士上明清文学。又说他的导师李开军老师读书时就上过小舒老师的元杂剧。说完我们相视笑笑,觉得一位老师跨度这么大的开课,似乎这课会有点“水”。不一会,小舒老师大踏步进来了,先看看我们,挥挥手,说:“把窗子打开,通通风。”接着大剌剌地坐在中间,说:“你们都坐正了。”随即开始讲课,一下子就推翻了我那幼稚可笑的想法。小舒老师的课,条理清晰,逻辑严谨,节奏明快,不失风趣。我还记得他讲“参军戏”时,说陈佩斯、朱时茂的小品就是“参军戏”的套路,朱时茂是打人的“苍鹘”,陈佩斯是那出丑的“参军”。他介绍相关学术著述时尤其到位,常在数语之间便给我们讲清楚某个本子的版本源流、某部著作的优劣得失。冯沅君的《古剧四考》、任半塘的《唐戏弄》、钱南扬的《戏文概论》等书,我便是那时候在小舒老师的指导下看的。可惜无所得,对不住他。
  小舒老师上课很“干净”,只讲课,不说别的。由于文科的学科综合性与个人感受性,老师们往往会结合自己的经历给学生讲课。年轻的老师说说老师,中年的老师聊聊同学,年长一点的老师谈谈过往,学生们也最爱听老师讲讲“八卦”。小舒老师从来不说这些,以至于到今天,我对他求学的经历,交际的圈子,生活的喜好,都不怎么清楚。直到他走了,我陆续看到不少知名学者的纪念文章,才知道小舒老师有那么精彩的过往。他特别热衷于给我们介绍时下学者的著述,甚至对某些书赞不绝口。这份谦虚,我没学到。
  小舒老师是处女座,有“强迫症”。上课时,他喜欢像摆古玩一样,把我们十几个学生码得整整齐齐,并且对称。他喜欢我坐在他右手边。有一次上课,刚坐定,他一探手把我的杯子从桌子上拿下来,放我怀里。我愣了半天,才发现,坐我对面的胡玉没带水杯,不对称。
  小舒老师喜欢让学生们上课讨论,学生“怼”他,“打脸”,也不在乎。记得张璐璐作“关公戏”的报告,我就用“您没考虑到舞台操作的要求”怼了他一下,他乐不可支。从此,每次课讨论,他都要我最后一个发言。有一回,我钱包丢了,请了假去补身份证。一路上催我快回来的电话不断,“小舒老师说了,你不在,这课上的没意思,快回来!”等我一脑门子汗赶回来,他说:“快坐下,喝口水,等着你说说。”
  这门课我作的报告是《赵氏孤儿》。那是2014年4月30日,第二天“五一”小长假。一上课,小舒老师说:“我有事,今天上一个半小时,天宇你讲完了,咱们下节课讨论。”我讲了一个半小时,最后打算给大家唱一段京剧《赵氏孤儿》中的“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”。小舒老师打断我,说:“我要走了,戏下节课唱,急急忙忙的,听不好。”由于我走路随口哼哼的恶习,同学们早就听我唱腻了。没成想,“五一”结束再上课时,小舒老师第一句话是:“你那戏不是还没唱呢嘛,先唱,唱完了再讨论。”
  那一年小舒老师参加了一个“微课”比赛,让他的学生兰洋洋通知我一起来。到了他办公室,他给我们介绍这个课的构思。我莽莽撞撞地说了一句:“老师,我能不来么?”他瞪着我,声音大了不少,说:“怎么能不来,没你一点意思都没有!”我看着他,不敢说话。他又给我讲这个比赛是怎么回事,随后,说:“录的时候精神点,把头洗了。还有,你那衣服上都是褶子,搞平了!”毫无意外,我们得了一等奖。后来,我才知道,小舒老师病重时,经常看这个视频,给别人夸我,还让他的学生向我学习。可是,学什么呢?学我的不懂事,不知好歹,不知珍惜么?
  山东省高考语文阅卷的主力军是山大文学院的硕士。我读书那三年,小舒老师都是作文组的组长。第一次阅卷是在软件园校区,每天早上大巴车把我们接过去。由于疏懒的个性,我基本上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上车的。有一天我匆匆忙忙跑上车,正要往后面走,有人一把拉住我,“别走了,就坐这儿吧”,是小舒老师。车发动了,小舒老师冲司机一张嘴:“老师儿,……”我一愣,回头问兰洋洋,怎么老师这个南方人还会济南话?兰洋洋笑着和我说,他高兴了就甩几句呗。不一会我们聊起天来,司机师傅说“小帅哥挺能说啊”,小舒老师拍着我肩膀,说:“这个学生思路打开了,话哗哗哗往外倒。”说着,乍着膀子,五指张开,连做好几下倒水的动作。下了车,我问兰洋洋,比小舒老师年纪小的几位老师都嫌阅卷累,不参与,怎么小舒老师年年都来呢?兰洋洋说:“你不知道,南方的老头儿都勤快,比较拼。”是啊,小舒老师,您怎么这样拼,就不歇歇呢?
  济南的生活环境很不好,夏天天气热,冬天雾霾重,暖气来了室内干。在山东第一个夏天,我上火很严重,舌头上全是泡,说话都费劲。在食堂门口看见小舒老师,我吐出舌头来,给他看。他一脸严肃,说:“这怎么行,要多喝水!喝水没劲的话,多吃西瓜,又甜又解渴。”等到冬天了,在图书馆门口见到他,他拉着我的手说:“刘天宇,可好久不见了。”
  看到我气色不好,告诉我,要多锻炼,不要总坐着。听我说胃不舒服,他便使劲握着我的手说:“一定要引起重视,不能生病。”握得那么紧,疼得我咬了下牙。随后,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:“寝室闷不闷?我教你一个秘诀。”我赶忙把耳朵支起来,听他的秘诀。他压低声音,说:“晚上开窗通一小时风,睡前再关上,既冻不着,也不闷。”小舒老师饮食和养生的“秘诀”我用了,后来在济南的两年身体一直很好。可我很少想到去关心一下小舒老师的身体,更想不到,平日健步如飞,关注学生身体,传授“秘诀”的小舒老师,对自己的身子却不那么在意。这一记忆,现在想起来,我的手仿佛还会疼一下,可是,我终究无法回到过去嘱咐小舒老师保重身体了。
  再一次见到小舒老师已经是考博复试前了,请他写推荐信。我和周洋兄拿着材料,在知新楼找到他。他一边签字,一边和我们说:“转眼你们又要读博士了,不容易,不简单,你们要珍惜啊。”
  今年11月23日,不知怎地,我突然很想念小舒老师。我给在欧洲读博的兰洋洋发信息,问她小舒老师最近怎么样。她说不太清楚,毕竟离得太远。12月7日,周洋兄打来电话。我正在上课,随手挂了。信息旋即发来:“天宇兄,小舒老师病重,现在上海中山医院。我刚回济南,刚才给香月打电话问了下情况,很不好。咱们去看看吧。”看了信息,我心乱如麻,下课即给周洋兄回电,得知小舒老师已经上了呼吸机,还出现过没有意识的情况。当天晚上,我们连夜坐车去上海探视。翌日到了中山医院,小舒老师躺在那里,右脸上有一块结痂的伤痕。看见我来了,他努力地晃着头说:“天宇、天宇、天宇……”,似乎想要甩掉脸上呼吸机的罩子。老师的弟弟告诉我们,今天老师状况很好,一切正常,大有起色。回到南京后,我问照顾老师的香月师妹,我们走后老师怎么样。香月回:“今天也不错,声音洪亮,而且和我斗智斗勇,想要甩掉测氧保的仪器。”得知这一情况,我松了口气,转告了几位关心老师的同学。我们都相信小舒老师一定能挺过这一关。谁知,就在我正盘算着再去上海看小舒老师的时候,香月发来信息,那个给我们留下无数笑点的小舒老师,竟然走了,走了……小舒老师以研究“神韵诗”著称。作为一个得他青眼又无法回报的学生,我从《渔洋精华录》里集了一幅挽联给他:
  杨柳作秋声,从兹明月无颜色澄怀抱冰雪,留伴冬青哭杜鹃山大文学院的学生,对老师的称呼一般是“姓加老师”。我在山大没有上过多少课,印象中有三个例外。一是院长郑春,我们叫郑院长。一是老前辈袁世硕先生,我们叫袁先生。再有就是王小舒老师,学生们喜欢叫他“小舒老师”。可我从未叫过他小舒老师,只叫王老师。我觉得“小舒老师”显得太亲切,太不尊敬。在他心中,应该是想着我叫他一声小舒老师吧,因为这样才显得我和他不见外。可是,等我想这样叫的时候,他已经听不见了。
  小舒老师,您还记得那天我唱《赵氏孤儿》的最后两句么?
  “——望先生休怪我一时懵懂,你好比苍松翠柏万古长青!”2017年12月21日刘天宇哭泐于南京师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