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子报
电子报

老去是一场孤独的旅行





  她渐渐与现实的世界走散,踏上了一条追寻故人和往事的路,你看她走得多么缓慢,可是我们谁也追不上她。———题记我发现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,多数情况下就安安静静地坐着,麻雀落在秃树枝上的时候她会看一眼,小孩子打闹的时候她会寻一下声源,偶尔她会把手边放的抽纸一张张抽出来细细地撕碎,偶尔她会在皮质沙发上抠出一个个小洞。她晚上频繁地起床,起来去檐下坐着,或者到处找人送她回家。大家都说,这里就是家啊,你看我们都在,可是她却着急地说不是不是,我不认识这个地方。她越来越像个孩子,需要有人陪着才安心,但是她不说话,偶尔提及皆是往事,别人都说,不用管她说什么,她已经老糊涂了,我转头看她,她微低着头发呆,嘴有些不自觉地张开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她确实很老了,老到能听懂她往事的人,都已经不在了。
  旁人都道她好福气,儿孙满堂,个个孝顺,她自己也身子骨硬朗,接近百岁仍然耳清目明,真是享尽天伦之乐。但我常在想她是不是快乐。
  我总觉得她是孤单的,但是她无人诉说。
  在我还小的时候,我就发现她晚上是不怎么睡觉的。从小学时候起,她凌晨五点就开始叫我起床,生怕我迟到,我也有幸五年都带着班里的钥匙负责开门,因为我次次第一个到学校。有次我告诉她,第二天我要早去学校值日,让她记得叫我起床,她三更半夜把我叫起来,跟我说鸡叫三遍了……我跟母亲睡觉经常被冻醒,后来我发现,母亲呼呼大睡根本注意不到我踢被子,可是她总在我踢被子的第一时间就给我盖好了。有时候我醒来会看见她在吸烟,烟头上一点红在黑夜中分外明亮,她似是说给我听,又像喃喃自语,她说:“梦见你爷爷了,他说他在五台山修行,让我不要挂心。”她弹去长长一截烟灰,接着道,“他瘫痪在床的时候,我晚上就要守在他旁边,有时候困得不行了,他就给我一支烟,说吸一口就精神了,我那时候觉得,夜怎么这么长……”
  那时她还不糊涂,儿孙名字都记得,哪一天谁来看她也记得清清楚楚,早上做饭的时候她会听评书,我周末醒来的时候会听见收音机或电视机里传来拍醒木的声音,冬天的早上她常会炖一小锅冬瓜海米汤,小锅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,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评书或戏曲,她一边做饭一边跟着唱,听得多了我也会唱,这时候她会把往事当故事讲来给我听:“那年我刚上学堂,才学了没几个字日本人就来了,我看见天上落下了大包子,你舅爷爷说那是炸弹,吓得我爹赶紧把我带回家,再也没能去上学……”
  又是一个长长的夜,别人都在沉睡的时候,一家人又被她起床的声音吵醒了,她依然不肯去睡觉,对她来说白天黑夜差别已经不大。当她看不懂电视上在演什么,听不懂周围的人在谈论什么,认不清自己的儿孙,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喜乐,睡眠越来越浅,可以用来无所事事的时间越来越多的时候,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。
  我就跟她一起在檐下坐着,天空漆黑浓稠得化不开,我想起她说过,夜怎么这么长。
  我指指自己,问:“记得我是谁吗?”
  她定定看着我,笑笑说:“这不是我小孙女吗?你放学回来啦?” ·蒲愫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