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闲读书,谈所谓“范儿”


  买“正经书”的时候,会给自己点奖励———捎带本“杂书”。结果往往是“正经书”未开封,奖品已被饕餮。
  杨绛先生的《洗澡》、《洗澡之后》,周有光先生的百岁口述《逝年如水》,还有葛亮的《北鸢》,是三次买书捎带的奖励。记得梁实秋写美食时说过,好菜一定是吃三次的:备菜时预想着美味,算是吃了一次;餐桌上当然是色香味共享,真实地吃一次;过后,还有回想、咂摸,在记忆中再吃一次。
  这次连续吃了三次的奖品,味儿的清爽和醇厚,在回味咂摸中反倒比狼吞虎咽时更清晰了,于是也忍不住开始比对,做大菜的人“范儿”何如?
  《北鸢》,葛亮著,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,并获当年《亚洲周刊》十大小说奖。海内外名家联袂力荐,小说被赞“工笔再现民国清明上河图”,作家也被誉为“当代华语界极具大师潜力的小说家”。买书时候,我也被腰封的“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”吸引。
  故事前有自序,名《时间煮海》。作者交代了故事写作的意图与主旨———叙写祖辈故事,题目取自曹雪芹《南鹞北鸢考工志》。人生一线,恰似风筝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,了解来处,才知道自己的去向。在故事的日常精微与家族兴颓里,藏着我们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。
  故事起笔于民国商贾世家子弟卢文笙的成长,收束于上世纪中叶。那个时代,于人于世,有大开大阖的推动,书中亦有上百位经典民国人物,政客、军阀、寓公、文人、商人、伶人,群落交织,进退于沧桑。文笙在大时代的风云中辗转历练,波诡云谲的民国动荡史在两个家族的命运沉浮中展现。
  遥想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,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,大至政经地理、人文节庆,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,看得出作者以文字勾勒场景时的艰辛。
  嗯,今天想说的就是那份“艰辛”。
  小说中的两大家族是站上时代潮头的三种类型大户人家———军阀姨丈家、商户卢家、商转士绅的冯家,作者有宏大的叙事企图,在整体故事的构架与铺排上,应该是做得不错。但若“运用白描推动内在的叙事情节”时,就显出了简直扎眼的“艰辛”。正如高鹗续写的《红楼梦》,因非其“亲见亲闻”事,被少女时期的张爱玲看出了呆滞乏味。换言之,葛亮干净冷隽的文字不太适宜未曾亲历的烟火气。
  或许“不爱红装爱武装”的时代已经把那个士绅大户的生活隔离太远了,依凭想象难以焙出生活的滋味。譬如小说里女主人公孟昭如,作为一个天性宽厚、温和谦让的商人妇,她顺服夫君又自作主张领养儿子,夫唱妇随中亦有些自主自立。她能善待下人、弱者,天性足以,扯上所谓“亚圣“后裔,把个嘈杂时代的价值传承在一个名分上,对于民国时代文化的想象,未免过于努力了。
  从军阀混战到日寇入侵,时代风云中无有家族能免于此颠簸离乱。但书中颇多故事的编排,仿佛中了横店电视剧的毒一般,传奇成了离奇。譬如予以浓墨重彩的抗日进步青年冯家二小姐仁珏、冯四老爷和戏院名角言秋凰的故事,左腾右挪总算圆成一个环,但非悲非喜毫无美感的编织,读得人心烦意乱!
  更多在于细节处,没有经历过的生活,要写得真切,着实很难。文中所谓大家族的日常,只有毛克俞试制《浮生六记》中芸娘所制“莲花茶”一节,略觉雅致,虽依然有些磕磕绊绊:毛克俞“晚间趁荷花含苞,将茶放至花心,早上花开再取出来”,“试出了心得,要选那花瓣质后紧实的,才能成事。”温柔富贵乡里浸泡过的生活,在不经意间的讲究,方显曾经的精致。
  周有光先生的百年口述《逝年如水》,详述了清朝、北洋军阀、民国和新中国四个时代、百余年的社会与人生。口述这本书时,周有光已98岁,后在109岁时,又补录了部分内容。在整个的讲述过程中,周老先生不仅保持着清晰的思维,而且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,一直都保持着一颗淡定安然的童心。对诸事的坦然,对生命的恬淡,周有光以其亲身经历或耳闻的大量有趣的情节和故事,家、国、个人,中国百年历史的各大关键时刻,清晰而真实地铺展在读者面前。从家庭渊源开始谈起,同样经历了清末“长毛子”的骚乱,周家及其妻张家却是一落一起。清廷解散,军阀混战,日寇从觊觎到疯狂入侵,先生无不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。依然是日寇入侵的灾难岁月,作为一位知识分子,周先生以其极大的清醒、坚韧与乐观,投入了抗日救亡运动中。
  历史其实也在细节里!随着日寇侵占了上海、南京、武汉,中国抗战实力逐步退行到大西南,周先生回忆详细记述了他参与的抗战时期农本局的工作。亲历而后述,历史场面的宏大就在细节里复活了。
  杨绛先生的《洗澡》,是一部描写解放后知识份子第一次经受思想改造的书。可说是新政权不拘一格吸收人才,也可说是一批乌合之众的“北平国学研修社”,有着千奇百怪的缺点和阴暗面知识分子群体,从外貌到性格、心性,可笑、鄙陋。当然也有姚宓、许彦成、罗厚等出污泥而不染的率真之人。“新社会”到底新在哪儿?懵懵懂懂!但心机客自会寻权觅利,人的本然之性展露。
  “洗澡”开始了———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,当时泛称“三反”,又称“脱裤子,割尾巴”。这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,听不惯“脱裤子”的说法,因此改称“洗澡”。无论留洋派还是古董派,都给戴上了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”的帽子,存在感却是遗老式的。然而“割尾巴”、“挖烂疮”运动,只是告密式挖黑历史、羞辱式让自己坦白,庸俗如杜丽琳继续见风使舵、无赖如余楠继续狡辩虚饰,究竟没有更改了人之本性。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却是扎下了根!
  钱钟书与杨绛,《围城》与《洗澡》,都被称为“现当代文学中的新儒林外史”,“儒林外史”中那些可笑的、虚荣的、猥琐的乃至卑鄙的所谓读书人样貌,自然都被逼真刻画了。但总的感觉,杨绛对人性,或者说对知识分子的感受,应该更比其夫君乐观吧?虽然“幽默”和“刻薄”了知识分子群体,毕竟还有真诚、友善、纯洁、高尚的许彦成和姚宓。更可爱的是,杨先生因为担心他人续写《洗澡》,糟蹋了两位主角的纯洁与高尚,百岁之时又续写了《洗澡之后》,全书的最后一句是:“许彦成和姚宓已经结婚了,故事已经结束得‘敲钉转角’。谁还想写什么续集,没门儿了!”让人感动的百岁老人孩子气地得意洋洋!
  百岁握笔,已是苍天有情,不能再苛求人物的鲜活和语言的俏皮幽默一如原著,《洗澡之后》虽然情节完整紧凑,但也只剩了情节和完满的大团圆。捧着饭碗、放下饭碗,也就心满意足读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