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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柳依依


  北方的乡村,树种不多,但家家院子里总会有棵杨或者柳。柳是旱柳,不是垂柳,但孩子们喜欢它。春天,柳枝泛绿萌芽,折下一段,用力一拧,树皮和树枝分离,就可以做成一管柳笛,吹得嘟嘟响。秋天,杨树大大的叶子落了。孩子们随手捡起落叶,用长长的叶柄做拉钩儿的游戏。杨树叶柄柔韧性好,孩子们摆好姿势,努力用自己的叶柄拉断对手的叶柄。这些都是乡下孩子们代代相传的技艺。很久不回乡了,这些杨柳技艺早就失传了吧。一代孩子有一代的生活,生活,代代不同。现在的孩子们,离手机近,离动画近,离草木远。
  孩子们的游戏是快乐的,但文化史里的杨和柳都有些悲伤。“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”,是为人熟知的典故,那棵树上是时光流逝的心痛。但那棵树是什么树呢?典故里的主人公是晋人桓温,他走到早年栽种的树下,当年的小树苗已经老大,桓温“攀枝执条”,唏嘘不已。中国人太早就有了“时间都去哪了”的悲伤,孔夫子临水,长叹逝者如斯;桓温抚树,慨叹人何以堪,那棵树枝条低垂,是一棵依依的柳。
  念过书的中国人,有谁不知道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的诗句呢?自从《诗经》里那个雨雪霏霏中走在回家路上的兵士唱过这句诗后,杨柳就成了一棵别离的树。李白狂放不羁,可看见杨柳,一样心有千千结,唱得感伤:“年年柳色,霸陵伤别”。霸陵也写作灞陵,陵是汉文帝的陵,灞是灞河,河上有灞桥,汉代习俗,送亲友到这里,人们折柳枝赠别。汉以后,《折杨柳》也成了最常见的诗歌,一首首折杨柳的诗一次次重复着别离时的感伤:“近来攀折苦,应为别离多”。
  柳是“留”不住的别离和苦涩,可杨却更是生离死别的痛:“白杨多悲风,萧萧愁杀人”。白杨树高叶大,叶柄纤细,只要风过,树叶摇动,萧萧作响,那萧萧之声曾是中国人抑制不住的悲痛。因为在古代,杨树是植于坟边的墓树。也因此,诗歌里的杨树,常与坟茔相伴。杨叶自萧萧,只是听见那声音的人,正沉浸在和亲人人天相隔的悲痛里。
  垂柳枝条柔曼飘浮,可以依依,杨树又如何能够?宋人戴侗在《六书故》中这样解释杨和柳:“枝条扬起者曰杨,弱而长条荏苒下垂者曰柳,亦谓垂杨”。其实,不仅戴侗说垂柳也叫垂杨,至少在汉代以前,杨就是柳,柳就是杨,而杨柳就是柳,非是杨和柳两棵树。
  但还有问题,杨柳是什么柳呢?现在,人们说柳似乎就是指垂柳。在《闲情偶寄》中,李渔说出了现代人对一棵树的傲慢与偏见:“柳贵乎垂,不垂则可无柳”。因此,现代人的想象中,“杨柳依依”就是垂柳鹅黄的枝条在春风中轻轻摇动,可惜这不是古人的杨柳。《诗经》最权威的版本《毛诗》解释说:“杨柳,蒲柳也”。
  蒲柳生水边,灌木,状如水中一丛丛的蒲草,所以才称为蒲柳。《六书故》说,人们如同种稻一样在水田里种蒲柳,一长就是一大片——“依依”最初就是茂盛的意思:“蒲柳最易生,吴中种之水田中,弥顷亩,如秧稻,织之为箱篚”。陆玑《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》中说蒲柳可以做箭杆,也可以用来做箕罐。现在,我们老家还把蒲柳叫做簸箕柳,我小的时候,大哥还会用它做簸箕。刘绍棠有本小说叫《蒲柳人家》,最初的版本封面上,画着一丛蒲柳;而前两年新版的封面上,已是一棵垂柳。现在,认识蒲柳的人不多了吧。化纤材料代替了蒲柳枝条,柳条篮渐渐退出市场,水边的蒲柳也就渐渐走出了人们的视野,日渐荒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