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子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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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的麦田


  “鼓鼓翅子红一遍,下来麦子吃凉面;鼓鼓翅子红两遍,下来黍子吃炒面;鼓鼓翅子红三遍,下来谷子吃干饭……”
  我坐在从长清开往市里的班车上,冷气开得很足,密封的空间却还是让人觉得憋闷。昏昏欲睡中忽听得邻座的一位老师说:“看!麦子黄了!”我瞥向窗外,不远处有一大片麦田正泛着金黄色的波浪随风起舞,一辆闪着白光的火车正从麦浪中急速穿过,好似银龙一般。上下班天天从这里经过,竟没有发现原来这里有一块麦田。很快,这片麦田被班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……“鼓鼓翅子红一遍,下来麦子吃凉面,鼓鼓翅子红两遍,下来黍子吃炒面,鼓鼓翅子红三遍,下来谷子吃干饭……”这首古老的小调,在老家人人耳熟能详,却应景地反映着农事。“鼓鼓翅子”是指的臭椿的果实,那一串串长着翅膀的小家伙会红了又绿,绿了又红,如此这般反复三次就到了深秋。而适时出现在臭椿树上“咕咕、咕咕”唱歌的鸟儿,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“戴胜鸟”。在故乡,人们干脆把这头上插着一把打开的折扇般美丽的鸟儿也称为“鼓鼓翅子鸟”。当“鼓鼓翅子”第一遍悄悄变红的时候,簌簌的枣花也开始洒落一地,空气里弥散着馥郁的枣花香。这时节地里的麦子就开始黄了,日头散发着白亮亮的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,村头弯脖子柳树的叶子也蔫蔫地打着卷儿,失去了往日翠绿的俏丽,麦子却在这样的天气里迅速地成熟。
  每当此时,沉默的父亲就开始在磨刀石上低头磨月牙样的镰刀。每天他都会去麦地里守望。面对着麦田,父亲黝黑沧桑的脸上掩饰不住即将丰收的喜悦,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父亲其实只能算半个农民,他在十几岁就招工去了城里做了建筑工人。那是城里人不愿意干的一项工作,又累又脏。可为了能吃饱饭,也为了能给家里省出一个半大小子的口粮,父亲退了学,在奶奶不舍的目光里踏上了去外乡的路。
  后来父亲和乡下的母亲结了婚,并陆陆续续有了我们兄弟姐妹。庄稼地里的活儿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着,直到哥哥姐姐能帮上母亲。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!哥哥姐姐相继成家以后,母亲积劳成疾已经无法从事繁重的庄稼活儿。这时父亲申请了病退回家替代母亲种地。他之所以能成功的病退下来,也是因为成年累月的腰肌劳损,病痛使他无法再继续做建筑工的缘故。那年我十二岁。
  等某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清晨,父亲从墙头上摘下闲暇时搓好的茅草绳,推上木车去麦地。他的身后是睡眼惺忪、磨磨蹭蹭的我。远处山腰里一层层的梯田闪着丰收的金黄光芒,沉甸甸的麦穗挺着骄傲的腰杆,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般锋芒毕露。虽然是靠天吃饭的梯田,却因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,麦子的长势并不比水浇地的差。
  虫儿还在地头浅吟低唱,似乎没察觉黎明已悄悄到来,麦子在父亲的身后却已经倒下了一片。麦田里混合了山顶柏树的清香、地里的泥土香、麦杆香还有父亲身上的汗味,这应该是收获的味道吧?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一刀刀割着麦子,麦子随着“嚓嚓”声应声倒地。等红彤彤的太阳跳上山头,我们就开始捆麦装车准备回家了。山路崎岖难走,满满一车的麦秸捆又挡了视线,吃重的木车咯吱咯吱地响着,这让腰有旧疾的父亲举步维艰。我卯足了劲,把拉车的绳子绷得直直的,麻绳勒进肩里,生疼。我咬着牙硬挺着,心想这样父亲就能推得轻松点吧。
  等山前坡后角角落落里的麦子都一刀刀收割完晒在打麦场里,到了日头最毒的一天,父亲套上辘柱开始拉场。我们家没有拉场的牲口,不像胡同里光珍家有头得力的小毛驴。麦场只能靠父亲套上绳子拉。我在辘柱架的边上再拴根绳,同父亲一起拉。我在外圈,绳子又长,没几圈下来就跟不上,父亲不说话,只是更用力地蹬紧肩上的绳子,我紧紧地抓牢绳子努力跟上。毒辣辣的太阳正在头顶,汗珠子摔在地上悠忽一下,瞬间就没了踪影……经过十几天这样无休止的劳作,等麦秸垛一个个在村庄的周围堆起来,麦收才算完事。
  等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,父亲一个人更无法侍弄那些庄稼活了。况且他年龄大了又添了肺病,活动一剧烈就喘得厉害,我一再动员,他才和母亲进城定了居。
  昨天我刚进家门,就发现家里多了两小袋荣元面粉,一问才知道两人竟然坐十几站公交车去大润发超市买回来的。我按捺不住火气冲父亲大声地喊:“小区超市什么买不到?跑那么远去买两袋面,你们想干什么啊?”父亲不急不恼喘着粗气辩解道:“今天天好,我和恁娘好久不出门了,俺们心思出去活动活动……”看着须发皆白,佝偻着身子的老父亲,我猛然一惊,父亲是想老家他那一片麦田了吧?
  我脑海里悠地闪出这样的画面:麦田里金色的麦浪翻滚,猎猎的风吹起父亲的衣衫,手拿镰刀的父亲站在麦田里像一位英勇的将军,沧桑的脸上藏着幸福的希望。心头那首清越悠长的小调又再次响起,“鼓鼓翅子红一遍,下来麦子吃凉面,鼓鼓翅子红两遍,下来黍子吃炒面,鼓鼓翅子红三遍,下来谷子吃干饭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