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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杂文与评论,必须知道这几个区别

米博华: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院长、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


评论与杂文在报纸上多用楷体字并加框刊出,读者习惯把它们统称为言论,但两者既有相似之处,也有很大区别。

有人说,杂文是文艺性政论,评论是新闻性政论。这个定义大体不错。在“政论”这个要素上,两者是相似的;在文艺性和新闻性这两个要素上,两者又是不同的。



相似之处,大体可以概括为几个方面:

一、评论和杂文都是以观照现实生活为其创作之源,针砭时弊,激浊扬清,富有战斗性。

二、评论与杂文区别于其它叙事文体,属于议论文;都要对现实生活种种现象作出分析,并阐明自己观点。

三、评论与杂文创作需要诉诸于理性思考,议论文所需要的论点、论证和论据,一个也不能缺。当然细说起来,相同相似地方还很多,但总的来说大致如此。



不同之处也许可以概括为:

一、评论是新闻作品,没有新闻背景,缺乏时效性,就不成其为新闻评论。杂文是文学创作,缺少文学元素,缺乏所谓“杂文味”,就不成其为杂文。

二、杂文文学元素的鲜明特征,是运用“附比兴”等形象化手法,“假物以彰之,寄物以托之”。好的杂文应该是含蓄而典雅的,有独特的创意和风格。评论则不必刻意强调文学性,而要鲜明简洁,开门见山,直来直去。

三、杂文重美感,入题、转折、过渡、照应、收尾等等,要讲求艺术构思,有波有澜,有庄有谐,有声有光。好的杂文作品在制作工艺上有可观摩价值。评论也要写得漂亮,但它的漂亮更多的体现在观点新颖与思想犀利。评论也讲结构,这种结构所展现的是缜密的分析和严谨的求证:赞成什么,讲出理由;反对什么,拿出证据。

四、杂文应该包含着较多文化和文学因素,要求作者有较丰富的文史方面知识。所以有人说,杂文作者中作家和学者居多。新闻评论是时政类作品,有较强新闻性,评论作者中新闻工作者居多。虽然新闻工作者中不乏杂文好手,作者、学者中也不乏新闻评论人才,但总的来说,杂文作者和评论作者的知识结构、创作追求和审美情趣,是有很大不同的。

讨论评论与杂文异同,主要是为了研究业务。对读者来说,无论评论还是杂文,要求都是一样的,就是希望从作品中汲取思想启迪。有一种看法,认为评论作品侧重时事宣传,形式呆板单调,不能上登艺术大雅之堂。这种看法是片面的。文体没有优劣之分,只有创作水平高低之别。这两种文体的言论作品,都各有长处,作用和影响也表现在不同的方面。

讨论两种文体异同,是因为在创作上确有可以互为借鉴之处。搞清楚这些问题,对于提高评论和杂文的创作水平都有好处。

其一,评论是杂文的基础。不论什么样的议论文,认识生活,发现问题,阐述观点,都是重要环节。杂文的特点是杂,旁征古今中外,博引天南地北,或奇思妙喻,或发微探幽,或联想生发……但文虽杂而理不乱,恰恰要把各种知识贯通起来观察,把各种现象联系起来思考。杂文的魅力,乃是把想象之思、分析之脉、慨叹之情,像串糖葫芦一样串起来,使之更有光彩,更有趣味,更有个性。尽管杂文需要形象表现,但它终是理性产物,没有新颖的立意,没有由表及里、由现象而本质的归纳,是不行的。一个好的评论家未必能写出好的杂文,但缺乏评论写作基础,是很难在写杂文方面取得进展。犹如书法,描红虽是初步,但一切书法创作必须从临摹开始。

其二,杂文是评论的延伸。对评论作者来说,有一个角度新颖选题(也是观察问题角度),有围绕主题展开的几个方面(也就是文章层次),就可以着手写作了。但对杂文作者来说,这些可能还不够,还要考虑艺术表现。杂文构思最忌平直,强调个性风格。它常常是不走现成的道儿而独避蹊径,把现成的材料掰开了、揉碎了,以新的排列方式重新捏塑起来。杂文讲究语言锤炼,同一个意思,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表达。或文诌诌中杂以俚语,或深奥道理用大白话出之,长句短句,古文白话,信手拈来,随手放倒。

把抽象化为形象, “假象取耦,以相譬喻”。从准确表达到艺术表现,杂文确实要多一些经营结构、立意、文字的心思。

对读者来说,没有必要区分文体,好看就行。但对报刊编辑来说,还是要有明确分工;而对作者来说,必须知道术业专攻,心中有数。人民日报新闻版、专版、副刊,大多有言论专栏。怎样避免同质化,办出风格特色,一个重要设想就是按文体不同而区分专栏性质。比如四版“人民论坛”,主要刊用时评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新闻评论,突出对新闻事件快速反映;理论版“思想纵横”,主要刊发思想评论,突出论理和观点;文艺副刊版的“金台随感”,主要刊发文艺性政论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杂文;艺术构思和语言具有个性和张力。其他版面的言论也大体是这样一种分类。

这里选了一篇刊发在刊发2017年5月29日8版文艺副刊上的一篇杂文。

为“附庸风雅”一辩

近日,参加一个读书座谈活动,有当地名流,有普通爱书人,还有民营企业家。交流发言中,一位企业家显然是有备而来,引用了不少名人名言,虽然稍长,但还是瑕不掩瑜。接下来是当地名流的发言,当然水准在前者之上,但有意无意中话锋带及前者,“附庸风雅”等词都说了出来,让对方一时面呈尴尬。虽然说话人很快将不悦的火苗掐灭掉,但事后回味,仍深感这位地方名流出语欠厚道。甚至,本人也产生有为“附庸风雅”一辩的念头。

无疑,这个词饱含贬义。“附庸”本是说诸侯国里附属于大国的小国,“风雅”则是《诗经》的内容。从历代人对此词的运用来看,无不将其钉在耻辱柱上。是啊,学养浅,仍然要追求风雅,难免就会露出破绽,让高高在上的风雅之士讥笑也就在情理之中。

不过且慢。与人佣耕的陈涉,尚敢呼出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,并深得太史公激赏,今天附庸风雅者,不过由“修身”觊觎一下“齐家”,本没有太多的奢望,名人雅士为何不能放其一马呢?人家起点低,为了在这个读书座谈会上沾点大家的书香,早早翻书做准备,心不可谓不虔诚;人家知道书香是美好的,也明白自己的欠缺,知道缺啥补啥,摈弃了土豪晒名车名包的习惯思路,品不可谓不向善,得到的也不应是嘲讽讥笑。

名流之所以成为名流,那也是自己日积月累,青灯黄卷,甚至如“偷师高手”孔夫子那样“三人行必有我师”,方才有今天的名望和地位。闻道不分早晚,解惑自有先后,向善向美之心,原本不该招致奚落。退一万步说,“附庸风雅”总比“附庸粗俗”高出好大一个档次

附庸风雅,在今天当做一个中性词来解读未尝不可。知道附庸风雅的人,若能购买文化典籍进家,自己有空翻阅,自己受熏陶之余也会营造家庭书香氛围,子弟就会绝少去与人家比富,说话也不会盛气凌人地高腔大嗓。知道附庸风雅的人,若能对真才实学者心生敬重,并尽己所能给予帮助,也可视作公益。知道附庸风雅的人,总会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,从一开始的言谈举止不够得体,露出马脚,到渐渐错讹变少,明大义识大体,由假风雅变成真风雅。若是这样的附庸风雅,在倡导全民阅读的今天,我们又何不应以一种宽容厚道的社会胸襟和情怀来看待呢?

选择此文,主要是因为其具有比较典型杂文要素,比较容易讲解。



选题——

辩驳或批评类话题最适宜作杂文选题。此文选题属于这种类型。好处是主题集中,容易谋篇布局,在较短篇幅里展开论述。其逻辑推演是这样的:附庸风雅原本是“土豪”的一种可以的装饰——虽说是装饰,但毕竟是追求取向没什么不好——附庸风雅总比附庸粗俗好。全篇用的是间接反驳归谬。这是一种辩论的“利器”。鲁迅杂文中,有相当多被称之为匕首或投枪的短政论,比如《“费厄泼赖”应该缓行》《中国人失掉自信力吗》等,对归谬这个利器使用的出神入化,使用很有战斗力。

最适宜,当然并非唯一,选题完全可以多种多样。像梁实秋的雅舍杂文,谈花鸟鱼虫,论人生百态,也同样拥有很多读者。



由头——

未必有新闻事件,不刻意强求时效,而是作者对所见所闻发出的一点感想。对副刊编辑来说,辨析附庸风雅这个话题,这期一周或者下一周刊发关系不大。当然,报纸杂文也依然有其特殊要求,就是所论话题应该是新颖的:勤奋一定可以出天才吗?节约可以致富吗?老实人肯定会吃亏吗?投机是一种才干吗?运动是长寿之道吗……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生活中发现新的问题。从“远近高低各不同”有所发现。



语言——

文学性政论特质,是语言的个性化造型,鲜明生动、具象,一定要力求与众不同。鲁迅犀利,林语堂幽默,梁实秋儒雅,周树人冲淡,钱钟书机智……举凡大家的文学语言,皆因其风格卓异而独树一帜。这或许是杂文与时评的一大不同。

本文原载于《新闻与写作》2017年第12期,转载时有改动。